|2021双月号-5《十月·长篇小说》(选读)|石一枫:漂洋过海来送你( 七 )


那豆他爸和他妈聚拢过去:“怎么样?”
医生说:“实话说 , 不是我们的事儿了 。 ”
那豆他爸那三刀说:“这话儿怎么说的……你们来都来了 。 ”
医生说:“人已经没了 , 昨儿夜里就没了 。 ”
那豆他妈马丽莲说:“就那么肯定?”
医生便不再说话 , 递过一张单子让他们看 。 那上面写着一切检查和监测的结果 , 以及对爷爷施以救治的全过程 。 相对于口头通知 , 白纸黑字也更加确定、更加权威地宣布爷爷已经“没了” 。 那豆他爸就开始叨叨:
“这就真没了?也没打个招呼就没了?昨儿还说买二斤糖油饼呢 , 还说吃烧饼夹肉呢 , 还说晚上炒疙瘩呢……”
每叨叨一句 , 那豆他妈就在旁边“咳”一声 , 嗓门不高 , 但节奏很在“点儿”上 。 在那豆他妈的伴奏中 , 他爸人却矮了下去 , 脑袋和肩膀都往下耷拉着 。 他们家的男人都是瘦而高的体态 , 如果并排走在胡同里 , 好像老中青三根扁担 。 现在扁担们的姿态各有不同:一根直直地在屋里挺着 , 是爷爷;一根逐渐弯曲 , 是那豆他爸;还有一根早已折叠着打了好几个弯儿 , 就是那豆了 。 不知何时 , 那豆坐到了东屋的台阶上 , 胳膊拢成一个环 , 脑袋藏在胳膊里 。 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片人腿组成的森林里 , 森林里有无数只八哥正在说话 。 忽而森林又散开 , 一些人腿把另一些人腿往外让去 , 那大概是专业人士们准备收工撤退了 。
也就在这时 , 那豆重又起身 , 把自己的腿汇聚到了人腿的森林之中 。
人们看见他几步跨到院儿门口 , 一副身子撑满了门框 , 也不作声 , 迎面正对着负肩荷担携带各种器械的医生、司机和担架员 。 他还穿着那身酒店制服 , 看着就是个门童 , 然而这个门童的眼神儿又发着狠 。
对面的人们一慌 。 医生说:“小伙子 , 让让道儿 。 ”
那豆说:“回去救救我爷爷 。 ”
他的口齿近乎嘟囔 , 但却让四周的人们离开了他爸他妈 , 一发朝院儿门口汇聚了过来 。 有人交头接耳道 , 看来这家人是要“闹”了 。 儿子不闹孙子闹 , 总归免不了要闹一场 。
居委会的老太太插了一句:“豆儿啊 , 你冷静冷静……”
那豆反问:“我不冷静了吗?”
他眼一横 , 老太太的菊花头就一颤 。 那豆不冷静的时候大伙儿也见过 , 附近几个小混混儿脑门上的疤就是证明 。 他还徒手制服过一条“黑背”大狼狗 , 当时他才十六岁 。
医生又说:“我们有规定 , 人没了就……”
那豆重复一遍:“回去救救我爷爷 。 ”
说话间 , 他还把手攥在衣领上 , 哗啦一扯 , 将那件工作服脱了 。 这时他就不像门童了 , 露出的是一件小背心和一身干巴肉:别处的肉也就是肉 , 黄不溜秋的证明了他的人种 , 唯独左臂色彩斑斓 , 密密麻麻看不清图案 。 花臂一亮 , 气势更加唬人 , 满院儿都“嚯”了一声 。 又有人嘀咕 , 看来不仅“闹”是要“闹”定了 , 保不齐还有一场伤医案 。
医生的小平头上也冒了汗 。 他的神态无可奈何 , 居然还有几分“赶上了也就赶上了”的坦然 。 俩人就僵着 , 被人们围在圈儿里 。 旁边的那豆他爸他妈呆看着儿子 , 担架员和司机呆看着医生 , 都像投鼠忌器似的不敢发声 。 太阳又从红的变成了白的 , 从高处照散了薄雾 , 地上的柏油也发了亮 。 而爷爷还在屋里挺着 。
直到胡同里又响起“让让 , 让让”的呼声 , 人群的死水才起了微澜 。 人们听见院儿外有支自行车的声音 , 又听见菊花头的老太太见了救兵似的咏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