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书|杨献平:弱水流沙之地( 三 )


人事总是在不断地消亡和新生 , 过去的事物 , 在时间之中变成了后人的某种发现 , 这种现象 , 其实充满了悖论 。 可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 总是在缔造 , 也总是在扬弃 。
往回走的时候 , 我忽然明白 , 就像沙漠与高地 , 北方与南方 , 这世上 , 人与人也是有区别的 。 雷同的面目 , 甚至文化习性 , 但我 , 和他 , 和你之间 , 是各个不同的 。 一个人就是这一个 , 不是其他 , 也不可代替 。 对于命运前途 , 俗世生存 , 我也是我 , 如何能得益或埋怨于父母亲呢?再者 , 每个人的出身都是荣耀的 , 不管身在何处 , 怎样的环境 , 有人生养并给我以人的基本生活、尊严、知识、文化和梦想 , 已经是足够幸运了 。 为此 , 我深深感恩 。
五年后 , 我暂时离开巴丹吉林沙漠 , 去上海读书 。 这对于平民子弟而言 , 当然是一次难得的人生际遇 , 得益于许多人的帮助 , 他们的名字深刻在我的命运和内心 。 在喧哗都市 , 枕着彻夜的灯光和飞机和车船声 , 我发现 , 这里并不适合我 。 而最初我厌弃的巴丹吉林沙漠却叫我怀念至极 。 我觉得那个天高地阔、风吹尘土扬、春夏模糊、冬季漫长 , 且人烟稀少的人间绝域 , 或许正是适合我以生命和灵魂客居、旅行的地方 。
当时 , 有许多同学寻求留在上海 , 以各种方式 。 我却对此毫不动心 。 我以为自己出身乡村 , 这一生 , 最好的方式 , 不是谋求在大城市生活 , 而是要在适合自己的地方 , 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 尽到自己的职责 。 哪怕无意义 , 甚至最终被风吹散 , 一败涂地 , 只要去做 , 总是有意思的一个过程 。
再次回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后不久 , 我结婚了 。 其实 , 对于婚姻 , 我内心里是反抗的 。 很长一段时间 , 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适合结婚 , 而且是一生;但从父母的角度考虑 , 孩子不结婚 , 他们就不会放心 , 也会觉得人生不正常 。
人一旦长大 , 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 , 一切都要跟着传统的惯性走 。 再后来 , 我有了儿子锐锐 。 这一切 , 像做梦一样 , 在巴丹吉林沙漠展开 。 那些年 , 我父亲、母亲 , 还有弟弟和弟媳妇 , 包括那时候还在襁褓中的侄女儿恬恬 , 也都先后来过巴丹吉林沙漠 。 我还建议父母亲和弟弟迁徙到附近的村庄或者城镇 。 是母亲态度坚决 , 穷家难舍 , 最终作罢 。 今天看来 , 母亲的这种决定是对的 。 男女婚姻 , 在今天这个年代更趋复杂 , 也不可靠 。 人们在借助各种“工具”进行自我解放和开发的同时 , 也逐渐地失去了自己 。
人类学家摩尔根在其《古代社会》说:“顺序相承的各种生存技术每隔一段长时间就出现一次革新 , 它们对人类的生活状况必然产生很大的影响 , 因此 , 以这些生存技术作为上述分期的基础也许最能使我们满意 。 ”我们美其名曰的技术革新和创造 , 也是在加速人类被“机器”“程序”和“智能”取代甚至反戈一击的残酷进程 。
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的时候 , 我愿意到沙漠深处去 。 出营区几十公里外 , 便是额济纳的古日乃牧场 。 周边的黄沙日日侵袭 , 芦苇和荒草不断向内退却 。 夏日中午 , 可以看到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 站在烈日之下 , 气浪熊熊如烈火 , 远处好像有一座城市 , 而且是花园式的 , 其中有各种亭台轩榭 , 还有巍峨宫殿 。 长廊上 , 似乎有成群的歌姬在妖媚舞蹈 。 廊外盛开着无数鲜花 , 热烈而娇艳 。 似乎还有一些田地 , 有一些人头戴斗笠或者草帽 , 在其中劳作 。
这肯定是幻境 , 在沙漠 , 一切的事物似乎都在努力“制造”自己的理想主义 , 为在这里生存的人和其他事物 , 带来精神上的安慰和鼓舞 。 还可以看到牧人 , 赶着羊群或者驼群 , 在戈壁上游荡 。 无论哪一种牲畜 , 皮毛里总是藏着厚厚的沙子 , 还有黄色的灰尘 。 有一年 , 古日乃举办赛马节 , 附近的牧民全部盛装参加 , 骑着自家的马匹 , 在牧场上并驾驰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