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古鱼类六十多年:张弥曼,时间里的旅行人


研究古鱼类六十多年:张弥曼,时间里的旅行人


研究古鱼类六十多年:张弥曼,时间里的旅行人

研究古鱼类六十多年:张弥曼,时间里的旅行人


1999年8月,张弥曼与丹麦古植物学家傅睿思(右) 。两人是多年挚友。(张弥曼 / 供图)

研究古鱼类六十多年:张弥曼,时间里的旅行人


1980年 , 张弥曼在瑞典跟随导师雅尔维克学习 。她对“杨氏鱼”的研究,挑战了导师的理论 。(张弥曼 / 供图)

研究古鱼类六十多年:张弥曼,时间里的旅行人


为了找化石,张弥曼(后排右九)与地质勘察队“跑野外” 。她是队伍里唯一的女生 。(张弥曼 / 供图)
()据环球人物网(郑心仪):人物简介:1936年生于南京 , 原籍浙江嵊州,古生物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瑞典皇家科学院外籍院士,主要从事古鱼类学、古地理学、古生态学、生物进化论等领域的研究 。2016年获得罗美尔—辛普森终身成就奖,2018年获得“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奖” 。
起初和张弥曼聊天时,有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
在董卿的讲述里,她是三顾都请不来的老先生;翻翻学术成果,她有颠覆权威的发现、有以其名字命名的古代鱼;2016年,她摘得了国际古脊椎动物学界最高奖罗美尔—辛普森终身成就奖,今年上半年又获得了联合国颁发的“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奖”,成为首位获奖的古生物学家……如此种种,她谈起时诚惶诚恐,最后叹一口气说:“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朗读者》是不要的,我也没有很大的贡献 。”
这很令人新奇 。像她这样功成名就、著作等身的学界泰斗——她一定不认同这样的形容——却把自己摆在了很低的位置上 。
“您真是太谦虚了 。”《环球人物》采访人员真心实意地感叹 。
“我不是谦虚,”张弥曼连连摆手,有几分孩子气地迫切,“我真没觉得自己比谁了不起 , 真的 。我做得太不够了,有多少人比我做得好呀!”
“美而不自知”才更加动人
张弥曼的“多少人”里,也有董卿 。她至今只见过董卿一次,就在节目录制当天 。她感觉很好,不仅因为董卿优雅、亲和,更重要的是,让自己放下了对镜头的紧张 。“我很放松,因为她让我感觉到,她在享受与我的交流 。”大抵只有与董卿面对面交流过,才能有此感触 。作为《朗读者》的忠实观众 , 张弥曼印象更深的曾是,董卿能引出受访者的另一面 。“看她采访俞敏洪时,我特别惊讶,原来俞敏洪是这么逗趣、有意思的一个人 。”
“那她引出了您的另一面没有?”
“我表现应该还不错吧 。”她有些为难 , 因为没想过这个问题,“身边人反响都挺好的,还有老同学把节目拍了照片寄给我 。”
董卿从银屏上走到了身边 , 张弥曼也有机会对她多一些了解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累,常工作到凌晨三四点才能睡 。”张弥曼说起时心疼,于是行动上更为体贴,在节目前沟通时,从不主动在微信上找董卿,怕打扰到她,有事只和晶晶联系 。
“您把董卿看作令人心疼的晚辈?”采访人员问她 。张弥曼摇摇头:“我把她看作一位值得钦佩的女性,我非常佩服她 。她的节目做得很好,能够给人力量,用当下的话来说,就是传递了正能量 。”
但也不是没有遗憾,“我讲了很多傅睿思的事,可惜限于节目时长 , 有些没播” 。张弥曼心心念念的傅睿思,是丹麦古植物学家,也是中国、美国、瑞典等多个国家的外籍院士,曾在瑞典南部找到了世界上已知的最早的花 。
两人初见是在1989年瑞典的一次活动仪式上,张弥曼只记得傅睿思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孩”——那时张弥曼53岁,傅睿思42岁 。再重逢是在美国芝加哥的活动上 。傅睿思告诉张弥曼,自己研究古植物,过段时间要去南京古生物所 。她从没去过中国 , 心里颇为忐忑 。恰好南京古生物所的所长是张弥曼的好友,于是张弥曼写了封邮件 , 请好友接待傅睿思 。
这次南京之行成了傅睿思爱上中国的开端,也开启了她与张弥曼漫长的友谊——数十年里,傅睿思频繁到访中国,而张弥曼常常同行 。“她对中国喜欢得不得了,大好河山喜欢 , 农村的大猪也喜欢,哪儿都喜欢 。”张弥曼说起时忍俊不禁 。每次傅睿思来,都是她给安排行程:云南、浙江、海南……她们一起去新疆,住的地方用的是太阳能热水器 , 结果那段时间都是阴天 , 于是两个人从野外灰头土脸地回来,还得用冷水洗头、洗澡 。傅睿思也不抱怨,甚至不觉得条件差,只一心扑在工作上 。“有时候请别人帮忙定住的地方,都会安排得很好 。我们反而觉得没有必要,物质上其实可以随便一点,最重要的是方便一点,离野外工作的地方近一点 。”
在讲述她和她的故事时,“特别优秀”“对人非常真诚”“比我好到不知道哪里去”是张弥曼反复念叨的话 。她总是很恳切地向采访人员表示自己对她们的敬佩 。有句话说,“美而不自知”才更加动人;借用一下,如此优秀而不自矜,才是格外叫人动容的优秀 。
“damned fish(该死的鱼)”和“damned Meman(该死的弥曼)”
登上《朗读者》的舞台,让张弥曼成了“国民女神”“网红科学家”,在社交媒体上刷屏 。事实上,这样的刷屏早先还有一次——今年3月22日,82岁的张弥曼获得了2018年度“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奖”,并到颁奖现场致辞 。在后来刷屏的视频里,张弥曼身着墨绿旗袍,用法语、英语、汉语、俄语、瑞典语发表感言,优雅风趣,可最后离开时忘了拿奖杯 , 引来网友“太可爱了”的赞叹 。
下了领奖台,张弥曼还是那个张弥曼 。老友发来短信祝贺,她不好意思地回复:“如果你是女的,早就拿到这个奖了 。”《环球人物》采访人员刚提起得奖,她忙解释道:“咱们国家第一个得这个奖的是物理学家李方华,她做的比我好多了 。我只是比较幸运 。”
真的只是幸运?“世界杰出女科学家奖”每年只表彰全球5位为科学进步做出卓越贡献的女性 , 而评委会在给张弥曼的颁奖词里这样写道:“她开创性的工作为水生脊椎动物向陆地的演化提供了化石证据,推动了人类对生物进化史的认知进入新的阶段 。”这里的“化石证据”,指的是发现于云南曲靖的杨氏鱼化石 。在这背后的故事里,张弥曼不再是随意淡泊,而是刚毅执着 。
1980年,张弥曼又一次来到瑞典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访学,继续被“文革”中断了10年的杨氏鱼化石研究 。杨氏鱼属于总鳍鱼类 , 在当时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头——“人类的祖先” 。
地球生命起源于海洋,鱼类登上陆地 , 演化出包括人类在内的陆地脊椎动物,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古鱼类的研究就是对人类生命源头的追溯 。到底是哪种鱼以何种方式走上陆地,长期困扰着学界,但共识是“鱼类需要有联通外鼻孔和喉肺部的内鼻孔才能登上陆地” 。1942年,瑞典古鱼类学家雅尔维克发表专著,指出总鳍鱼类的牙齿不仅十分接近两栖动物 , 还拥有内鼻孔 , 一举将“人类祖先”总鳍鱼类写进了教科书 。
张弥曼在瑞典跟随的导师正是雅尔维克,她要进行的工作,也与导师做过的相似——对化石进行连续磨片,还原杨氏鱼的内部结构 。“连续磨片法”需要研究者付出极大的耐心和努力:先把化石封在石膏模型里,每磨去1/20毫米,就画一张切面图,磨一层,画一张,手工完成,循环往复,直到化石磨完为止 。雅尔维克当年用了25年完成工作(他的化石稍大一些),张弥曼只用了两年 。
“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只是想把浪费的时间抢回来 。”
很多关于张弥曼的报道都提到过一个说法,称她是“瑞典博物馆里不睡觉的中国女人” 。张弥曼摆摆手,否认道:“不是这样的 。”采访人员俯身倾听,以为她要澄清什么 , 结果她说:“我只是睡觉睡得比较少 , 不是不睡觉 。”两年内,她把2.8厘米长的杨氏鱼颅骨化石磨出了540片,而摹出的最大的那幅图,花了她14个小时 。
但最大的难处并不在辛苦,而是随着研究的进行,张弥曼渐渐发现,杨氏鱼的头颅中找不到导师发现的内鼻孔——这等于从根本上动摇了总鳍鱼类是四足动物祖先的地位,挑战了导师的四足动物起源说 。“老师他很不高兴,每天都跑到我那里念叨,‘够了!够了!’就是要我不要再做了 。有时还会说它是像恶魔一样的鱼,‘damned fish(该死的鱼)’ 。我当时想 , 待会儿不要说‘damned Meman(该死的弥曼)’就行了 。”
直到今天,张弥曼都会记得雅尔维克待自己的好 。每逢节日他都会开车接张弥曼到家里用餐 , 吃完饭再送她回去 。但张弥曼的研究无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师徒关系 。“有没有考虑过停下来?”采访人员问 。“为什么要停下来?”张弥曼显得疑惑又坚定,“我好不容易能有机会专注地做研究 。科学研究不就是这样?发现了什么就只能写什么 。”
谈起这段往事,说到当年经历的那些压力与阻碍,采访人员听得直皱眉头,张弥曼却心平气和,轻声细语 。其多年合作者苗德岁曾感慨道:“张先生仗义执言 , 得罪人的事是不少的……说她很有个性都是比较mild(温和)的表述了 。”
这便是至柔者至刚吧 。
1982年3月21日,张弥曼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通过了题为《中国西南部云南省早泥盆世总鳍鱼类杨氏鱼的头颅》的论文答辩,获得了博士学位 , 在学界引发巨大反响 。有关脊椎动物登陆过程的研究,在此基础上得以不断推进 。
“下一代的旅人,祝你们一帆风顺”
张弥曼曾把自己和古生物研究的关系形容为“先结婚后恋爱” 。她受父亲的影响,原本是想做一名医生 。“我父亲在医学院工作 。小时候我常穿过解剖室去喊他回家吃饭,遇到他们解剖尸体,也不怕 。我们身边还有不少医生,待人很好 , 有人生病了,一请就来 , 格外耐心 。我那时觉得他们特别神圣 , 所以打定主意以后要考医学院 。”
那时中国正朝工业化迈进,报刊上登了许多鼓励青年投身地质专业的文章 。张弥曼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俄国学者写的“下一代的旅人,祝你们一帆风顺!”以及刘少奇的讲话,说地质是工业的尖兵 。年仅17岁的张弥曼受此感召,毅然改变初衷 , 不顾家人反对,报考了北京地质学院,不久又被派往莫斯科大学学习古生物专业 。
“我们开始都不知道去学什么,也搞不懂古生物是要干什么 。幸亏中国古生物代表团很快就来访苏,我们才有机会向几位老前辈请教 。”张弥曼口中的“老前辈”其实并不老,最年长的不过50岁出头,最年轻的周明镇才37岁,“他们特别耐心,帮我们解惑 , 还建议大家分一分工 , 有人学脊椎动物,有人学无脊椎动物 , 有人学植物……我听取了鱼类学家伍献文先生的建议 , 决定学鱼 。”
从苏联回来后,张弥曼被分配到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开始了风餐露宿的日子 。为了找化石 , 她每年花几个月时间随地质勘察队跑野外,背着几十斤重的行囊翻山越岭 。二三十人的队伍,就她一个女生 。她没什么特殊待遇 , 反而为了方便,把头发剪了,被当地老乡误认为是男娃 。荒郊野岭、老乡家的阁楼、村里的戏台曾是她的卧房 , 跳蚤、臭虫、老鼠曾是她的室友,洗澡是奢侈的事,吃饭也只囫囵求个饱 。奔波40多天回到家 , 第一件事是把衣服扔到大锅中煮沸 。
在报考地质学院前,张弥曼幻想过一幅浪漫图景——她骑着骆驼在戈壁上行走 。后来,她从未有机会实现这个梦想,却也找到了另外的浪漫:“有时在一个地方找了很久 , 什么都没发现,刚准备放弃,一站起来,看到地上有一块化石 , 别提有多惊喜了 。拿回来后,我们用工具——有时是绣花针,一点点把化石从岩石里剥出来,真的很美 。虽然外行人不理解其中意义 , 但身在其中 , 有一点点新发现,都是风景 。”
近些年,张弥曼主动将炙手可热的研究领域交给年轻学者,自己转而投身少有人关注、难出成果的新生代鲤科鱼化石研究 。“我毕竟年纪大了,那些好化石我做的会比年轻人慢 , 但看着不去动 , 又心痒痒,干脆就放手给他们,让他们去发光 。新生代鲤科鱼化石这块做的人很少,我觉得它挺重要的,再不做,中国就赶不上了 。”
大抵在一条路上走了60多年,把每个认真生活的日子都当成平常,才会自以为平凡 。在《朗读者》里,张弥曼说:“谨以此篇 , 献给每一位坚定前行的女性 。” 这是送给董卿 , 送给傅睿思,送给她人生里的很多人,但也应该,送给她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