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书|杨献平:弱水流沙之地( 六 )


还有几次 , 同乡在当地谈了对象 。 我跟着他们去弱水河边玩儿 。 正是中午 , 荒芜的戈壁上没有一棵大树可以遮挡日光 , 我们躲在红柳丛中 , 汗流浃背 。 他们初恋 , 在这种表皮发红如渗血的灌木丛中眉目传情 , 我则百无聊赖 。 为了不影响这对情侣 , 我一个人走到弱水河中 , 洗了手 , 再捧起一把喝下 。 冰冷的河水让我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是洞彻心肺与凉风穿胸的感觉 。 再后来 , 我恋爱之后 , 也带着女朋友去过一次弱水河岸边 , 也在红柳丛中躲避毒辣的日光 。 这世上 , 只要有人和生命的地方 , 就有爱情和婚配 , 只要有人 , 一切荒芜之地 , 也都会变得诗意和美好 。
在沙漠 , 个人的生活是和众多人一起的 。 同一个单位 , 分工不同 , 但都隶属于一个大的集体 。 分工合作 , 为了一个大目标 , 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是积极的 , 也是有意义的 。 人类是一个整体 , 但因为文化传统和文明的不同 , 再加上其他方面的迥异与差别 , 自然也有冲突与和解 。 军人和军队的存在价值 , 就是以战止战 , 以能战和善战 , 使得和平更持久甚至成为一种永久的状态 。 但地域文化乃至气息、气质对于人的潜移默化力量也强大无比 , 多年的沙漠生活 , 我身体甚至灵魂里 , 都弥漫着强烈的沙漠的味道 。
你在此地 , 就被笼罩 , 而且是一种无孔不入 , 但无法琢磨和审视的氤氲气息 , 如旋转的螺丝刀 , 更像日日的饮食与空气阳光 , 无时无刻不被浸染和浇注 。 我还发现 , 自己已经是巴丹吉林沙漠的一部分了 , 它的一枚沙子 , 一片绿叶 , 甚至是一粒浮尘 , 一种气氛 , 我都觉得异常亲切 。 就像在沙漠珍视并努力呵护树木花草一样 , 我与沙漠的关系与日俱深 。
在其他地方 , 很多人对我说 , 沙漠太艰苦了 , 不是人生活的地方 。 我就从内心里有些排斥 , 甚至 , 会因此觉得他们的说法带有侮辱性质 。 在我心里 , 巴丹吉林沙漠似乎不是一个地域 , 而是与我同气连枝的同胞兄弟了 。 在巴丹吉林沙漠 , 我一直感到庆幸 , 有一片沙漠 , 那么一些人 , 连同沙漠中稀少却各有姿态和尊严的动植物与我日日夜夜地相互关照与扶掖 , 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此外 , 我还觉得 , 这么多年了 , 我的性情乃至品性没有多少改变 , 尚未在庞杂的俗世和当下社会中被八面玲珑、随行就市、佯装与“自装”等等影响和改变 , 甚至还为自己卑微的出身感到自豪 , 也通过自己的努力和付出 , 使得自己儿子的生活条件 , 比我自己的当年好过百倍 。
这其实是庸俗的 , 但人唯其庸俗 , 才觉得了活着的意义和价值 。 利用探亲假期 , 我和儿子不断回到农村老家 , 让他熟悉乡村 , 了解种田的辛苦 , 以及乡村人的生存状态 。 所幸的是 , 大儿子杨锐从没有嫌弃过乡村的贫穷与孤陋 , 与乡村的爷爷奶奶和姐姐弟弟一直相处融洽 , 身上也没有其他在城市长大的孩子的流行毛病 。 我觉得幸运和欣慰 , 乡村永远是一种根性的存在 , 文化的甚至是民族的 。 它可能偏远、鄙陋 , 但它却是最接地气 , 也是真正的人间烟火之地 。 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也像是一座孤岛 , 准确说 , 是一片沙漠中的绿洲 , 距离酒泉市差不多三百公里 , 到额济纳旗更远 。 通常 , 一出门 , 铁青色大戈壁滩便硬生生地迎面打来 。 相对于外面的世界 , 我所在的沙漠绿洲就像是一座世外桃源 , 尽管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世外桃源” 。 所有美好的赋予 , 都是人类的一种永不枯竭的梦想 。
有些夏天夜里 , 我坐在月光照彻的戈壁滩上 , 看远处天空上的繁星 , 光芒凌厉或者温和地照耀着苍天和大地 , 偶尔会有夜间捕食的蜥蜴爬上腿脚 。 微风开始发凉的时候 , 大地静谧 , 整个的人间 , 好像都沉睡了 , 唯独我一个人 , 在这瀚海之中 , 那种空旷中的孤立和孤傲 , 自在里的沉静与沉实 , 却是当下这世上极少人可以体验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