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伟|在出戏与入戏之间,开辟进入传统戏曲世界的门径( 五 )


举例来说 , 在《张协状元》的第十六出中 , 副净演山神主持婚筵 , 退场时说:“我去讨那夫人!”14原来副净下场后随即返回 , 改扮李大婆去主持另一场婚宴 。 副净这个喜剧性的脚色是有预期和记忆的 , 有他自身的一贯底色 。 在这个戏里 , 无论他扮演山神还是李大婆 , 都一心一意只想着吃喝 。 可知《张协状元》在副净所演的人物之外 , 还围绕着这一脚色本身展开了另一条情节线索 。 原本是戏外戏 , 结果变成了戏内戏 。 值得一提的是 , 副净在改扮李大婆时 , 索性在戏台上脱掉鞋子 , 变成了“赤脚大婆”15 。 他并没有遮遮掩掩 , 假扮三寸金莲 , 更没有一心一意、一以贯之地去经营和维系戏曲表演的真实性幻象 , 而是故意露出马脚 , 展现了这一脚色性别反串的真相 , 把幕后的底牌亮给了观众 。
由此可见 , 戏曲演员除扮演人物之外 , 还不同程度地承担了叙述人的功能 , 并在他们自身的脚色行当上做戏 , 拿脚色行当说事儿 。 可以说 , 他们在同时表演这几个角色 , 或者说同时行使了上述各种功能 , 并且以各自相应的方式与观众产生交流和互动 。 因此 , 戏曲的表演与观看也应该在这几个不同的意义上来理解 。 而在入戏与出戏之间频繁转换 , 恰恰是传统戏曲的基本特征 。
对于这些现象 , 学界通常有两种反应 。 一种认为它们是廉价的噱头 , 流于简陋粗俗 。 之所以会出现上述情况 , 主要是因为早期戏曲不够成熟 。 或者因为出自民间的草台班 , 难免因陋就简;或者演员不够 , 只好一身数任;甚至在脚色行当与人物角色之间发生错乱 , 混为一谈 , 以至于破坏了戏情的真实性和完整性 。 另一种看法则恰恰相反 。 受过西方文学训练的学者读到这里 , 不免要拍案叫绝 , 直接就把它们归入“后设戏剧(meta-theater)”一类 , 视之为戏曲的后设叙述和自我点评 。 在他们看来 , 这表明演员能够与他们身在其中的情节场景拉开一个反讽距离 , 并对自身脚色及其所扮演的人物做出评论;而后设意识正是一门艺术臻于成熟和高度自觉的产物 。
上述现象究竟是戏曲艺术成熟还是不成熟的标志?是出于自觉还是不自觉?是值得赞赏的创造发明还是迫于条件限制的无奈之举?我认为这两种看法都未必合适 , 也各有问题 。 前者失于简单和想当然 , 后者先入为主 , 求之过深 。 戏曲艺术是否成熟 , 这是一个需要反省的判断前提 , 而不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 因此 , 我们大可不必在这预设的两个极端之间去做选择 。 中国古典戏曲的表演性远远不限于情节人物 , 还有许多溢出或附加的因素 。 这些因素往往正是一出戏的出彩之处 , 不能根据西方戏剧的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原则做出判断与评价 。 显而易见的是 , 在现代戏曲研究领域中 , 这些因素往往被误解 , 被低估 , 或者索性被忽略不计了 。 入戏与出戏的命题为我们理解这些现象提供了一个观察视角 , 大有深入探索的必要 。 甚至可以说 , 古典戏曲表演艺术的奥妙正在于入戏与出戏之间 。 反观京剧的表演艺术 , 可知它源远流长 , 绝非古典戏曲的例外 。
二、从观众到读者:“观演一体”与戏曲小说评点
“观演一体”指观众与演员频繁互动 , 干预并参与了戏曲的表演 。 戏台因此并非自成一体 , 与观众席之间也没有不可逾越的分界线 , 更不存在一堵看不见的墙 。 京剧乃至传统戏曲表演的这一特点 , 之前也有学者指出过 , 只是还需要更具体的描述与更深入的论说16 。 《了不起的游戏》提出京剧艺术的观演一体 , 强调的是表演空间的连续性和整体性 , 即表演空间是以整个戏院为单元的 , 而不是根据戏台来划界 。 这并不意味着观看与演出之间具有内在的同一性 , 因为观众也可以喝倒彩 , 对演出做出负面的反应 。 严格来说 , 观众参与并不表明他们沉浸于戏情的白日梦而无以自拔 。 如上所见 , 他们倒是相当欣赏戏曲表演偶尔出戏的瞬间 , 与演员在不同的层面上展开互动 。 无论如何 , 两位作者在此以观众为中心理解京剧的表演艺术 , 同时解释京剧的历史兴衰 。 而他们在对京剧做出上述观察时 , 心里想的是西方戏剧(尤其是话剧)和著名的戏剧理论 , 并以此总结中国古典戏曲的特殊性 。